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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的《牡丹亭》一出来,就轰动了当时的文坛。“家传户颂,几令《西厢》减价”(沈德符《顾曲杂言》)。后世许多青年妇女为剧中的杜丽娘流下了多少同情之泪!也留下了许多逸闻轶事。冯小青的婚姻就遭遇不幸,看了《牡丹亭》后,写下了绝句:“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这是她在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下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在《红楼梦》中,林黛玉偶然在笛韵中听出了几句昆曲,惹得她一阵伤心。这时她也在热恋中,听了《牡丹亭?惊梦》中的句子后,感怀身世,更触动了那根敏感的心弦而暗暗伤心落泪。那么,《牡丹亭》是一本怎么样的书呢?杜丽娘的形象何以这样的感人呢?
杜丽娘是南安太守杜宝的女儿。在封建势力、封建礼教和理学思想的重压下,苦闷异常。后来她冲破约束,私自出去游了自家的后花园,(她竟连自己家有个后花园都不知道!)在梦中与书生柳梦梅幽会。从此病惹相思,怀春而死。杜宝离任后,柳梦梅赴京考试,借宿在杜宝为女儿建的梅花观。他在园中拾到了杜丽娘生前的自画像,知道画中人就是和他梦会的人。由于杜丽娘情真意切,死后灵魂不屈。终于魂游尘世,寻回旧爱。柳梦梅掘墓开棺,杜丽娘起死回生,两人结成夫妇。杜丽娘的老师陈最良发现墓地被掘,加上柳梦梅不辞而别,就到临安告发柳梦梅盗墓。柳梦梅在临安考试后,适逢金兵南侵,延迟放榜。杜宝在淮安被围。柳梦梅受杜丽娘嘱托,送家信传报还魂喜讯,反被杜宝囚禁。金兵退出后,柳梦梅高中状元。杜宝升任同平章军国大事(副宰相),拒不承认婚事,强迫女儿离异。后来皇帝出面,才得以和解。
杜丽娘的父亲杜宝是南安太守,是封建统治阶级的所谓正派人物。封建思想在他身上与生俱来,是封建礼教的卫道士。他主观顽固,认为自己为女儿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对杜丽娘百般约束。请陈最良教书,“要她拘束身心”(《诘病》)。一听到女儿“白昼眠睡”,就责备老夫人“纵容女孩儿闲眠,是何家教?”他用封建社会的道德标准来规范女儿的行为,要把杜丽娘造就为符合封建伦理道德的贤妻良母。他为维护封建道德所做的一切,都出自他的本能。他头脑僵化,顽固如花岗岩。杜丽娘还魂后,他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虽是自己的独生女儿,都不惜要把她打死,到真的无法否认时,还逼女儿离异才肯相认。她的老师陈最良,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可怜人物。参加科举考试十五次,三年一考,四十五年后还是一个秀才。除《四书》《五经》,社会上的一切,一窍不通。精神极端空虚,封建教条充斥着他的脑际,除封建礼教外,他一无所有。杜宝就请这么一个人当自己的女儿的老师。母亲杜夫人是一个封建阶级的贤妻良母形的女人,她要以自己的行为来要求杜丽娘。她发现杜丽娘伏在桌上打瞌睡,就大惊失色:“何不做些针黹,或观玩史书,舒展情怀,因何昼寝于此?”杜丽娘就是在这样的令人郁闷的环境下生活。这样的环境不允许杜丽娘的性格有些许的对封建礼教的悖逆。她的出身和社会地位规定她应该被养成具有三从四德的贤妻良母。你看,她人生的第一课是《诗经》的首篇《关雎》。在她的父亲和陈最良看来,《关雎》说的是“后妃之德”,是杜丽娘成长的最适当的教本。但由于生活环境的郁闷单调,杜丽娘的思想却滋生了对封建道德的怀疑。她不按照封建道德标准去思想。她以少女特有的细心和情致,直觉地认出了这是一首热烈的恋歌。第七岀里写出这样富于讽刺的情节:“这是什么纸?”“薛涛笺。”“这是什么砚?”“鸳鸯砚。”“许多眼?”“泪眼。”在杜丽娘的日常生活中,她所用的都是与封建礼教相悖的东西,作者借这些道具把杜丽娘对美满的爱情生活的向往表达出来。这一切,都在杜丽娘的心里潜滋暗长着。她对《诗经》轻叹:“圣人之情,尽见于上矣。今古同怀,岂不然乎?”“关了的雎鸠,尚有洲渚之兴,可以人不如鸟乎!”一首《关雎》,使杜丽娘的幽情如此难遣,这都是杜宝们始料不及的吧!用春香的话说,令人窒息的封建礼教,把人禁锢快要死了:“《昔氏贤文》,把人禁杀。”杜丽娘生活在这样的家里,不能踏出厅门半步,连自己有一个美丽的后花园都不知道。杜丽娘启蒙教育的结果是使杜丽娘的情思更加强烈,终于偷偷地离开常年拘束自己的绣房,第一次见到了美丽的春天,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生命如春天一样美丽:“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大自然唤醒她的青春活力。“一生而爱好是天然”,这时,尊重个性已成了她的信念。她是诗词乐府、唐人传奇以至《西厢记》的爱好者。她长期压抑的郁闷成了她反抗性格形成的因素。她开始走向叛逆的道路了。她敢于提出她对门当户对的婚姻制度的不满:“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杜丽娘在封建势力的梦魇下,虽有向往自由,向往幸福的自主婚姻的强烈愿望,但她时时感受到封建道德的有形无形的重压,当她看到美丽的花园里万紫千红的花儿时,她深沉的叹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这里婉惜的不是三月残春,而是眼看青春瞬息逝去,而他去无能为力,不能自主。这就是出身于地主家庭的少女杜丽娘特有的心理状态。
像这种由客观的景色而触发内心的强烈情感的情状,是由于内心已经有了长期的压抑,找不到突破口,如地底的岩浆般。杜丽娘长期生活在封建势力、封建道德和封建礼教的重重包围之下,那种向往自由的与她周围环境的离心力在她的心底无时无刻不在滋长着。在“春香闹学”那出戏里,春香和陈最良在闹,杜丽娘在心底对春香的做法,其实是赞许的,她对陈最良的那一套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她和春香的身份不同,不能像春香那样毫无顾忌。陈最良说教:“但凡女子,鸡初鸣,盥、漱、洗、筓,问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如今女学生以读书为事,须要早起。”杜丽娘只能说:“以后不敢了。”春香就可以这样揶揄:“知道了,今夜不睡,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这样,就把封建文人捧为金科玉律的信条,变成为笑料。同是不满陈最良讲书,春香就可以调皮的问一句“为什么好好地求她?”陈最良就无法自圆其说,所谓《关雎》宣扬的后妃之德的牵强附会就无攻自破。看得让人痛快淋漓。而杜丽娘只能委婉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依注解书,学生自会。”这里的不满,其实就是由于长期受压制的不满的偶一透露。当她知道有一个后花园后,就立刻打点,叫春香带她去游园了。杜丽娘的不安分的性格在这里得到了一定的发展。封建伦理道德、礼教什么的,在她的眼里,已经不是神圣的东西了。由于面前的封建势力是一个庞然大物,杜丽娘还无法与之抗争,只能腹诽,有时在行动上有点点表现。就算是这样吧,长期的不满还是在点点滴滴地累积着。这样的性格,怎能安生于封建教条的干枯死寂!于是,看见眼前的烂漫的春景,爱好天然的本性与长期对封建婚姻制度的不满就流露出来了。如果没有长期的内心的不满的累积,看到春景的美,不可能有那么强烈的感情的爆发。这种情形在唐朝的王昌龄的诗里也有过描述:“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登楼的少妇不是不知愁,而是年年月月的对觅封侯的夫婿的思念。烦闷了,于是到搂头看一下春景。可是一看就把强压心底的情感引发了出来:“悔教夫婿觅封侯!”杜丽娘正是这样:“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得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这些,都是平时杜丽娘在重重的封建势力、封建道德和封建礼教的层层压制之下的奔腾的感情潜流。到了一旦找到突破口,能不尽情地喷发吗?
杜丽娘游园后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她与心爱的人幽会,那样的热烈。可是梦醒之后,接着是母亲的责备。这个老夫人知道的不过瞌睡而已,如果她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梦,那不塌了天才怪呢。杜丽娘满腔热恋,面对着冷冰冰的现实,她无路可走,只能在梦里才有一刻欢愉。为了追求理想爱情婚姻生活,她只能寻梦去了。对她来说,梦成了她最可信赖的现实了。于是,有了第二次游园。她在回味着梦境的甜蜜:“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春香是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揑这眼,奈烦也天;咱噷这口,待酬言。”“那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咋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那些好不动人春意也。”“他倚太湖石,立着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到,便日暖玉生烟。捱过雕栏,转过秋千,掯这裙兰展,敢席着地,怕天瞧见。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他兴心儿紧嚥嚥,呜着咱香肩。俺也慢惦惦做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般软绵……”可是,现实又是那么可悲:“是这等荒凉地面,没多半亭台靠边,好是咱眯膎色眼寻难见,明放着白日青天,猛叫人抓不到魂梦前。”一腔无可发泄的热情,在压制中积聚了更大的力量,在对一棵梅树的倾诉中全都表现出来了:“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极度亢奋之后,又是一阵悲伤,如果活着不能和爱人相聚,她愿意死后埋葬在梅树下面。
杜丽娘对爱情的渴望,在《写真》一出,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说,在《惊梦》里,是播下一颗种子,那么,在《写真》里,就长成参天大树了。此时已让爱火烧得不能自已了。她不顾小姐的身份,也顾不得害羞,她骄傲地把自己的心事告诉春香,她已经有一个心爱的心上人了:“有一个曾同笑,待想象生描着,在消详邈入其中妙。”爱情的火熬煎得她骨损形销:“往日艳冶轻盈,奈何一瘦至此!”在封建社会里,青年男女的婚姻是不可能自由的,什么情啦,爱啦,从来就是奢望。杜丽娘,深闺弱女,她为了所爱的人,整日的煎心思念,最后,以死抗争。杜丽娘的死,是封建社会对青年女性的摧残的历史写真。她是一个爱自然、爱生命、爱自由的人。可是,她面对的是封建社会,注定毁灭的是她。要生存,只能改变她的爱好。只要放弃她的志趣,她可以像她母亲一样,将来做一位所谓贤淑的夫人。要不,只有死路一条。杜丽娘对自己的信念始终是忠实的:如果要爱就爱,要生就生,要死就死,这样的人生就没有什么可怨尤的了。为了其灵魂继续争取幸福的未来,她因情而死了。
杜丽娘形象之所以这样感人,是她对爱情幸福的强烈的追求。她为了爱情生活的幸福,不畏封建势力的重重压制,始终如一地为自己的理想而不懈地追求,目的不达,死不罢休。宁可死去,也不肯放弃过美满的婚姻生活的理想。汤显祖在《题词》中写道:“如丽娘者,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复生,非情之至也。”在封建社会里,崇尚的是“理”,虽然封建官僚们的性生活糜烂不堪,但他们是一致地反对、压制反封建的“情”的。杜丽娘为了一个“情”,当然要付出死的代价了。这是一个异常凄美的故事。
杜丽娘的“生”,是作者浪漫主义创作的表现,现实中是不可能有的。但作为杜丽娘为爱情生活的不懈追求,却是不可缺少的一个继续。她对美好理想的追求,由生而死,由死而生,那种顽强,那种毅力,令人叹为观止。杜丽娘阴魂不息,返回阳世寻找旧爱,终于得与自己的心上人相会。为了争取自己的爱情婚姻在现实生活中的合法存在,她还魂了。可是,要达目的,她还得斗争。还魂之后,虽如所愿,与自己的心上人生活在一起了。她和柳梦梅的双双盟誓表现了她的坚决:“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灭。”但是,要让这自由恋爱的婚姻得到封建势力的认可,不啻挖了他们的祖坟。于是拼命地反对了,还是杜丽娘的父亲杜宝。本来,独生女儿死而复生,岂不是惊天之喜!但是杜宝为了自己的名声,拒不承认。说女儿还魂是妖孽之事。如果要认,女儿必须离开自己所爱的人。这于杜丽娘来说不啻当头一棒。她生生死死,为何?就是为了和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还魂后的杜丽娘比前番更坚强了。她在朝堂嘲刺父亲,揭他吊打柳郎,不认亲女。当她父亲要她离异了柳梦梅才肯认她时,她断然拒绝:“叫俺回杜家,赸了柳衙。便作你杜鹃花,也叫不转子规红泪洒。”
杜丽娘的性格,到这里才最后完成。她的形象最光彩照人啦。与她的前辈崔莺莺相比,同是对美满的婚姻生活的追求,崔莺莺是不如杜丽娘的。张生和崔莺莺尽管也写得很成功,但《西厢记》最富有吸引力的人物是红娘。红娘使全部《西厢记》为之生色。没有她的鼓励,崔莺莺的爱情不见得会有所发展,没有她的见义勇为,崔、张不会有成功的希望。有这样的一位红娘的存在,却说明了崔莺莺的软弱。在《牡丹亭》里,杜丽娘和春香的情形恰恰相反。春香发现了大花园,杜丽娘只当没听见。等闹学事件平息后,她才问春香有什么好景致。春香被责罚得不愉快了,杜丽娘一笑就哄她开口。春香把花园说得多好,杜丽娘却神色不动,只是淡淡的说:“原来有这等一个所在,且回衙去。”接着就是游园,春香是兴冲冲地“观之不足”,完全是个孩子。杜丽娘则“便是赏遍十二亭台是枉然”,满腔心事,无处可诉。杜丽娘寻梦,两处差春香出去,春香一点也不觉得小姐的感情有什么变化。直到最后,春香只能看出杜丽娘的外表日渐憔悴,不是杜丽娘自己说出梦中欢会,春香还完全想不到这上面去。春香的天真的心中飘过什么思想,杜丽娘了如指掌;而杜丽娘自己的秘密,却一点也不让春香知道。如果说游园前春香有比杜丽娘泼辣的一面,而杜丽娘的整个思想却远远超出春香之上。她是自己思想行为的主宰。因此,在闹学、游园之后,春祥在戏剧里就不再受重视了。正如后出的林黛玉的性格比杜丽娘高(她除了在对婚姻的追求外,还有捍卫人格尊严的民主主义倾向),杜丽娘的反抗性格超过了崔莺莺。
《牡丹亭》夫荣妻贵的收场带有很大的封建性。有关爱情的古代小说戏剧,十之八九都以男中状元,女封夫人作结束。汤显祖没有脱出这种罺臼,这反映了汤显祖的思想局限性。杜丽娘、柳梦梅与杜宝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封建知识分子的汤显祖确实找不到别的处理办法,他越不过当时的思想的局限,只能乞求于皇帝的加恩。虽然如此,在对杜、李爱情的处理上,我们还是可以看出《牡丹亭》与别的夫荣妻贵的结局的不同来。在《牡丹亭》中,中状元不是杜、柳结合的条件,在此以前,他们早就有了梦中幽会,还魂后他们就自己做主结婚了。在第三十七出《婚走》,那时柳梦梅仍是个穷书生,并没有状元及第。而中状元也没有一帆风顺,万事大吉。他得悉中状元时正在被吊打,直到最后吵到皇帝前,仍是一场斗争。杜宝直到结束还不与他相认。诚然,中状元有利于取得杜丽娘父亲的承认。如果柳梦梅不中状元,杜宝不认咋办呢?认也罢,不认也罢,杜丽娘和柳梦梅实际上、名誉上都已是夫妻了。中状元会;削弱作品的思想性,这是作品的一个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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